清朝康熙年间,从重庆老城到华岩寺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?沿途会看到些什么样的风景?三百多年过去了,沧海桑田,市朝换尽,生活在现代大都市里的人们每天面对森林般的摩天大楼、蛛网般的交通线路、过江之鲫般的人群,已经很难想象当年的风景。近读收录于《华岩备志》的清人高奣映《再游华岩记》,文中记述从重庆老城至华岩寺一路风景甚详,展读再三,意趣盎然,三百年前之形胜历历如在目前,呼之欲出。因撰此小文,与诸君分享。
重庆华岩寺
先简介一下背景。高奣(wěng)映 是云南姚安人,生于清顺治四年(1647),卒于康熙四十六年(1707),字雪君,号问米居士,著名思想家、文学家、哲学家,一生著书八十余种之多,与顾炎武、黄宗羲齐名。从小有“神童”之誉,1673年,年仅26岁的高奣映承袭姚安土司同知世职,后因参加平定四川米易、会理的暴乱,擢升提刑,分巡川东,因此来到重庆。高奣映来渝期间,正是圣可法师在华岩兴寺之时,二人结为好友,遂有华岩之游。
《再游华岩记》内容
高奣(wěng)映的《再游华岩记》写于“丁巳八月朔之二日”,即康熙十六年(1677)农历八月初二日,时高奣映年方三十。从文题可知,这是他第二次游华岩。
文章一开始就说:“携友命琴,问山寻路,仿佛旧游,出南纪门,则心已知有华严岩也”,说明作者的起点是南纪门;接着说:“华严岩离渝城三十许里,出城而循成都大道。过一字城,梯石梯而下,路在放生池上,尽南厢则人户稀绝。
”这里的出城当然是出南纪门,成都大道是通向成都的大道。一字城今已无考,但南纪门外至今犹有一字街,虽不能妄断一字街即一字城,但两者必有联系,甚或同为一地。从方向上看,出南纪门往成都大道,一字街亦是必经之地,所以不妨认为一字街即是一字城。放生池、南厢今已不能确指。古代寺庙皆有放生池,南纪门外旧有观音寺,或者就是观音寺之放生池亦极有可能。“人户稀绝”四字很重要,说明当时南纪门外很冷清,没有多少人家;再往前,“不十里,缘山乍平乍崱,十寻以外叠叠焉。短壁连青,人烟三五,杂施茶亭于道侧,即佛图关也”,这当是出城门后沿江西上,经过现在的燕喜洞、两路口一带,直到登上佛图关。一路行来“缘山乍平乍崱”,想见当时的道路时平缓时陡峭起伏不定。
佛图关“人烟三五”比起南纪门外“人户稀绝”多了些生气,“杂施茶亭”则又有了市井烟火,毕竟佛图关自古以来就是重要关隘。作者留意观察佛图关石壁上的摩崖石刻,“壁上镌有刘大刀诗句及镂壁作观音文殊诸像,然皆残落无完者”,这里所说的刘大刀是明末名将刘綎(1560--1619),本名龚綎,字子绶,号省吾,江西南昌人,万历年间武状元,《明史》称赞其为“诸将中最骁勇”,能使镔铁刀百二十斤,马上轮转如飞,故称“刘大刀”,后世誉为“晚明第一猛将”,曾到过重庆,参与征讨播州杨应龙之战。刘大刀死后28年高奣映出世,二人年代相距不远,然而壁刻已“残落无完者”。
清.渝城图(局部)
站在佛图关上,“回首渝州,若蜂房之聚一叶,揽不盈夫指掌”,在他眼里,重庆城好像蜂房聚集在树叶上那样渺小,还装不满自己的手掌。策马向前,便看到“林皋苍苍郁郁,野妇穫山田,村樵歌小径,一桥阔驾,点水无声,从骑衔尾,都从桥上渡,则石桥铺也。铺前败屋三间,病妪曝日。黄葛稠荫,又有逐末之徒憩其下,询之则遵义人。叩其征徭之数,则齿粲然,笑答甚倨。”这就是当年石桥铺的样子,“野妇穫山田,村樵歌小径”颇有几分诗意。石桥铺之石桥当时就有了,“一桥阔驾,点水无声,从骑衔尾,都从桥上渡”,但是“败屋三间,病妪曝日”,看起来却有些寒碜。有趣的是,作者在这里看到了来自贵州遵义的“逐末之徒”。什么是逐末之徒?古代以农业为本务,商贾为末务,所以将商人称为逐末之徒,含有明显的贬义。这说明在当时,石桥铺已经是一个相对兴旺的商业点,有外省的商人前来经商。不可思议的是,当身为官吏的作者关心询问“征徭之数”,也就是商人的税赋之类负担时,商人竟然“笑答甚倨”,态度很傲慢。
民国初期的成渝东大路
再往前,又是一番景象。“又十许步,老农新茅屋,手捧茶檠,胡跪以献,又强之再饮,礼虽不文,貌甚恭谨。余诺之曰,归来再喫。老农甚喜,遂撒手,去檐前犹焚香以示特设,不苟如此。余亦醉心乎淳古之乡。”这里的老农见到素不相识的过客,便以半跪礼(胡跪)献茶,而且强之再饮。令作者感佩这里乃“淳古之乡”,与近在咫尺的那位逐末之徒“笑答甚倨”相比,是完全不同的面孔。
重庆大坪七牌坊
再往前,便有了一点小小的波折。“不数里,倏闻末骑追而前呼,路错矣,路错矣。余然后磬控而归,遂舍成都大道,便探幽入邃矣。”原来这时不能再走成都大道了,必须另寻蹊径。于是“路垂虺缐,草覆深深。度密木之芳林,俛首犹惊落帽,忽转环而西去,复循玦以东行。天光乍出,历块石百十许丈,其上畏路之泞滑也。前人凿石为磴,磴旁錾石若碑状,三三两两,字迹灭没,余从马上窥之,古意逼人,唯一碑镌万历戊子字,余碑不知始自何年耳。蹑磴而下,曲折二三层,名观音岩,岩中观音唯像一,尚完备,状亦若佛图关壁上之镂。”这一段路大约是现在的石新路。从兹可见,除了今渝中区观音岩外,石桥铺去华岩的路上也有一个观音岩,而且有诸多石刻。此观音岩即今朝阳路靠湿地公园位置,以前附近曾有观音寺及观音寺小学,即今巴山仪器厂位置,观音寺小学2003年合并到兰花小学,地址在靠孙家岩的黄泥坳,那一带现在叫兰花小区。所谓“蹑磴而下,曲折二三层”,是指从岩顶到岩底的石梯。
经过观音岩后,眼前豁然出现一片美景,“无乃疲牛喘日,见系长靷(牛绳)而卧乎疏林茂竹中,田具悬之茅檐,鸡豚杂乎篱畔。”作者惊呼“此桃源耶而误入!”这时出现一个“科头(光头)野叟”,将作者一行引导出来。“由荒亩断陌间稍左,始陟石岗一片。”沿途见到的是“野人借石坚平凿为碾场,余秕败穗及石磙皆落落肰而弃掷。缘岗上而下,石上有井,井之前有石泓,微流碎玉以争落。其下有洿池,二牛戏诸水,脊分泥,尾荡淖,得其所哉。”这是到了哪里呢?“问野叟,谓地名石井里。”作者误入歧途,但这反而让作者见识了许多美丽风景。“离石井里稍远,得长岭,西南尽眺,翠峰万千,其形状覆盂者如几,状委粟者如几,甚至云林之秋山,虎兕之烟雨,莫不备于晴光霁色之表。问化工之写意不穷,而揽胜者之悦心饱目亦尽足矣。”作者笔下的风景,简直胜过绝美的山水画。
石井里的地名一直沿袭到20世纪,公社化时代石井里更名为石桥铺公社二郎大队石井生产队。1980年在石井修建重庆第二标准件厂,后来又变成了高新区征地办和宗申摩托技术研究所。如今石井里的地名渐渐被人遗忘了,作者笔下的风景也早已荡然无存。
作者就这样寻路前行,慢慢就到了华岩。“将近华岩,即石马溪口,华岩之暮鼓晨钟至焉。沿溪去去,松柏森森……少焉,法鼓敲霞,疏钟点月矣。”
原标题:康熙年间从重庆老城到华岩寺的沿途风景,读清人高奣(wěng)映《再游华岩记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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